蒙曼：崔護《題都城南莊》
【往期回读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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腹有诗书气自华，最是书香能致远。
她，是我国著名的文化学者，中央民族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。
她，温和亲切，从容平和，知性优雅。
从2007年开始，她五上《百家讲坛》，讲授《武则天》《太平公主》《大隋风云》等内容；先后担任《汉字拼写大会》《中国成语大会》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等节目的点评嘉宾。
她引用诗歌时信手拈来，叙述历史时引人入胜，讲解人文时，随口串联的小故事更是风趣幽默，让人欲罢不能。
比如她说：元稹虽然写出了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，却是“历史上著名的一个深情但不专情的人”。这些趣味小知识，常常让人听得意犹未尽，希望她能再多讲一些。
作为点评嘉宾，她妙语连珠、旁征博引，在她的讲述之下，这些的历史文化知识，仿佛自带好玩有趣的属性，让人无限向往。
她以独到见解与妙语巧思，成为众人心中的“女神学者”。
有人说，在她面前，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。而她则云淡风轻地说，“求知”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。
今天我跟大家分享壹首唐朝最著名的桃花詩，崔護的《題都城南莊》。
去年今日此門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人面不知何處去，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其實好多人都知道，這首詩背後，還有壹個美麗的故事。據說，當時出生於高門大族博陵崔氏的英俊小生崔護，進京趕考，結果名落孫山。崔護號稱青年才俊，面對這樣的結局當然是難以接受。未曾衣錦，豈敢還鄉。崔護幹脆在長安城租了個房子，住了下來，準備明年再考。這也是當時考生的常態。
可是壹個人旅居異鄉難免寂寞，正好外面春光如醉，崔護就到都城南門之外，也就是往終南山的方向去踏青，排遣鄉愁。他走著走著，不覺得口渴了，想找個人家討水。這時候，就看見壹所莊園，園內花木蔥蘢，但是非常安靜，好像沒有人壹樣。崔護就走過去敲門。過了壹會兒，有壹個年輕姑娘就出來了，隔著門問他做什麽？崔護趕緊把自己春遊口渴的事說了壹遍。姑娘就打開門給他倒了壹杯水，自己就站在桃樹之下望著他。嬌艷嫵媚，堪比梨樹、桃花。
崔護是風流才子，自然心動，趕緊就找話搭訕。但是姑娘只是默默地註視他，並不回答。崔護就慢慢地喝水，可是再慢這水總有喝完的時候，最後無奈之下還是起身告辭。姑娘送他到門口，弱步生情啊。崔護也是不住地顧盼，最後悵然而歸。那然後呢，然後生活就回到了常態。崔護天天努力讀書，逐漸已經忘掉了這件事。
直到第二年的春天，桃花又開了。崔護忽然就想起了這個姑娘，思念之情，猶如春草瘋長。於是直奔城南，再去尋訪佳人。很快又到了那戶莊園了，依然是花木蔥蘢，春光如醉。但是這壹次大門卻上了鎖，佳人也是不知所蹤。那崔護久等無人哪，只能轉身離去。但是才子畢竟是才子，在離去之前，他提起筆來，在左邊的門扇上題了壹首詩，就是我們今天讀到的《題都城南莊》。
這故事是不是真的呢？其實不知道。別看這件事寫在唐朝人孟棨的《本事詩·情感》裏頭，我們也還是不能全信。很可能這個故事正是根據這首詩演化而來的。而後人是將果做因，反倒把這詩變成了故事的附屬品。
但是，無論這個故事是有還是沒有，我們首先得承認這個詩真的是好詩。好在哪啊？這首詩就四句話，基本詞更是只有4個字，就是“人、面、桃、花”。但是就靠“人面桃花”這四個字，這兩個詞的組合拆分，就把兩個春天，兩個少年人從天緣巧遇，到物是人非的故事，全都講了出來，而且講的是風流蘊藉、余音裊裊、回味無窮。那他是怎麽講呢？
先看第壹句，“去年今日此門中”就是去年的今天，就在這個大門裏，妳看壹上來先寫時間、地點，好像是個記敘文，或者是敘事詩的開頭，看起來呢是平淡無華。但是這句話又給後面留了無限的地步，這不就是會寫詩的起法麽。
那果然，第二句就發力了，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。這句話寫得真是美。中國人自古就拿桃花比美人，比方說我們都熟悉的《詩經·桃夭》，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華。之子於歸，宜其室家。”那就是拿盛開的桃花來比新嫁娘。另外春秋時期著名的美女息夫人，又稱桃花夫人，那也是講息夫人美如桃花。
但是我們剛才舉這些例子，都是拿花來比人，其實花和人是分開的。但是這句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，它不壹樣，它是真的把花和人放在壹個畫面裏頭。這就好比我們上壹期講李白的《清平調》，第三首第壹句不是“名花傾國兩相歡”麽，那也是花和人同框。但是“名花傾國兩相歡”，強調的是什麽？是高貴，名花是花裏頭最高貴的，傾國是美女裏頭最高貴的，這不是不好，但是這太有宮廷氣象了，就缺少了壹種真實本素材來自微信公眾號丁中廣祥的溫度。但是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不壹樣，人面就是壹張少女的臉，她是不是傾國傾城？不壹定，但是她青春逼人，英氣勃勃。那桃花呢，就是壹種普通的花，她艷冠群芳嗎？也不壹定，但是它是屬於春天的，也是生氣勃勃的。人生的春天跟自然的春天相互碰撞，交相輝映，這才是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啊。那壹個“紅”字，春天的美好，青春的美好都表達出來了。而這種美好，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美好，也是每個人都壹定能夠體會到的美好。這才是最令人感動的。事實上，妳看當時讓詩人怦然心動的，不也正是這種美好麽。
那接下來，“人面不知何處去，桃花依舊笑春風”。妳看本來人面和桃花是合在壹起的，就是人生的節拍和自然的節拍，壹起律動，這是天人合壹。但是現在，桃花和人面分離了，“桃花依舊笑春風”，是自然界春光不改，可是那個和桃花壹樣鮮艷的姑娘，卻杳無芳蹤。兩相對照，物是人非。
其實讓我們感動的很多詩詞主題，就是物是人非。比方說南唐後主李煜的“雕欄玉砌應猶在，只是朱顏改”；再比方說，曹雪芹替林黛玉寫的“簾外桃花開人就，簾中人比桃花瘦”。他作為對照的過去越美好，今天失去之後的心情就越悲哀。但是咱們壹定要知道，崔護這首詩的情調，和李煜和林黛玉都有很大的不同。李煜嘆息的是什麽，是國破家亡、金粉成灰。林黛玉感慨的是什麽？是生命將盡、愛情無望。這兩種情調都是極端的哀婉悲涼，可以讓人聞之淚下。但是崔護不壹樣啊。他說，“人面不知何處去，桃花依舊笑春風。”這是不是惆悵，是惆悵，但是這是壹種屬於青春的惆悵。就像煙壹樣籠罩在春日的上空，有壹點傷感，但仍然是跳動的生命的力量。其實，這就是我們衷心喜歡的大唐之吟，還有她的青春氣息。
那我們開始也說了，這首詩除了青春逼人，回環曲折之外，還有壹個好處，就是余音裊裊。這怎麽體現出來的？妳看這首詩雖然很短，但是它留下了想象空間特別大。所有讀過這首詩的人，都自然而然地會問，那後來呢？後來詩人和姑娘到底怎麽樣呢？
其實妳怎麽想都是對的。那在這裏，我就給大家提供兩個想象的版本。第壹個，就是唐朝人孟棨所寫的這個故事的原文。他說崔護題詩之後還不死心。過了幾天，他又到城南來尋訪佳人。剛走到門邊，就聽見壹陣哭聲，他趕緊扣門詢問。這時候出來壹位本素材來自微信公眾號丁中廣祥老人家，就問他，妳可是崔護？崔護說是啊。那老人馬上哭著對他講，妳殺了我女兒啊。崔護連忙問，怎麽回事啊？老人就告訴他，我女兒，知書達禮還沒嫁人。自從去年春天，就經常恍恍惚惚，若有所失。我前幾天陪她出門散心，回來就看到妳寫在門上的詩了。我女兒讀完之後就病倒了，這才幾天，已經玉殞香消了。我只有這麽壹個女兒，之所以遲遲不嫁，就是想找個可靠君子托付終身。沒想到她竟然因妳而死。崔護聽了當然是十分不忍，就要求進去哭靈，可是沒想到，姑娘聽到他的哭聲之後，竟然慢慢的睜開了眼睛。那最後結局如何呀？結局當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。這是壹個喜劇的版本。
那好，再提供另外壹個版本，誰的呢？張愛玲，張愛玲的小說《愛》，其實也是這首詩的壹個後續。全文才300多個字。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，生得美，有許多人來做媒，但都沒有說成。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，春天的晚上，她立在後門口，手扶著桃樹。她記得她穿的是壹件月白的衫子，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，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。他走了過來，離得不遠了，站定了，輕輕地說了壹本素材來自微信公眾號丁中廣祥聲，噢，妳也在這裏嗎？她沒有說什麽，他也沒有再說什麽。站了壹會兒，各自走開了。就這樣就完了。後來的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，又幾次三番的被轉賣，經過無數的驚險風波。老了的時候，她還記得從前那回事，常常說起，在那春天的晚上，在後門口的桃樹下，那年輕人。於千萬人之中，遇見妳所遇見的人，於千萬年之中，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，沒有早壹步也沒有晚壹步，剛巧趕上了，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，唯有輕輕地問壹聲，噢，妳也在這裏啊！
全文就這麽300多字。妳看，同樣是春天，同樣是人面桃花，之後的故事，有幾多歡喜，又有幾多悲涼啊。這其實就是崔護《題都城南莊》的妙處。它有可能是來自於壹個十分傳奇的故事，但是它不是敘事詩，它是抒情詩。它不提供任何固定的結局，它只提供壹個每個人都可能擁有過的人生體驗，就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遇見某種美好，當妳再刻意去追求的時候，卻已經不可復得。妳說，這究竟是桃花、是姑娘、是青春，還是桃花源啊！